何处再有终南山第19章 第四章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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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漳州回来,赵真颜跟建筑系大二那帮人倒是混熟了。林斌对她十分照顾,一路鞍前马后,插科打诨。可她毫无想法,只能躲着他,或者想干脆等他挑明再说清楚。但林斌也算经验丰富,知道表白就是等着被拒绝,所以就在黑与白之间玩无间道,既不说明白,又寻找一切机会腻着她。

幸好她开始忙碌起来。12月下旬,全国“挑战杯”创业计划大赛的决赛在她学校开幕。像她这种学生会的底层之底层,杂事多的不可想象,打字、复印、校对、铭牌、安排住宿、选参观路线……

决赛当晚,她跑到现场校对了一遍座位牌,长吁一口气。结束了结束了,我可以回宿舍睡个觉了。

外联部部长的声音惊魂般响起:“真颜,你安排好礼仪没有?”

“有啊,我跟校礼仪队确认了。”

“现在缺一个倒水的礼仪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?”

“只好你来。”

赵真颜喊天天不应,无奈把蓬头垢面的自己随便收拾一下,盘起头发,穿上剩下唯一一件红缎旗袍。还好,还算合身。

十六个高校的代表队都是不用倒水的,他们有矿泉水,而且一般还不喝。紧张的赛况和纷至沓来的评委提问让他们哪有心思喝水。她只须给前排的评委和学校领导倒茶。

乌龙茶本来不应该被放到大茶缸里用开水冲,这是对乌龙茶的侮辱。她一边想,一边把第二道茶倒进一个本校评委的水杯中。主持人正在报下一个上场队伍的信息。“7号,T大,《城市微循环解决方案》,成员:颜昇、杜衡、徐进章……”

茶水从杯子中满出来,流了一桌,甚至还有滴滴答答落到评委裤管上的趋势。

幸好那个评委及时躲闪开来。她慌不迭地道歉,跑下去拿了抹布抹干净。

站回台侧,向聚光灯下望去。

真的是颜昇。

他不是陈述人,因此正在安静地聆听队友介绍计划书。穿着正装,侧脸的线条比过去硬朗一些。

赵真颜有些不敢相认。

别人穿正装就像卖保险的,他穿就真的是那么一回事。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,已经是一个泱泱君子。

刚才被赵真颜“水漫金山”的评委开始提问:“其他队的启动资金只有几百万,你们的项目要接近7千万,你确定会有风投肯找你们吗?”

“中国现在的城市数量是655个,100万人口以上的城市有122个,而且城市化的进程还在加快。更重要是的,我们已经认识到了西方快速城市化过程中的许多弊病,并且在努力避免,因此我们的微循环改良方案市场非常大。”颜昇站起来答道。

那个评委继续提问:“你们预备花多少钱买断这个专利?”

“0元。因为这个专利是我们自己的,我们对这个项目有完全的主动权!”台下一片赞叹,这个成熟的方案和专利,竟然都属于这几个在校学生。

几个评委交换了目光,一起鼓掌。

最后,T大和东道主并列获得金奖。赵真颜看完颁奖,脸上都是笑意。他的人生不出意料地越来越开阔,她真心实意地高兴。

收拾好水杯,她把外套批在旗袍外,和部长打了招呼,准备离开。

“劳驾倒杯茶。”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赵真颜转过身来,他不知从哪找了一个空茶杯,递过来。

她利索地给他倒上乌龙茶。

他喝一口,皱起眉:“怎么这么苦。”

她最喜欢看他皱眉的样子,那是他和小时候最接近的神态。她也轻松起来:“土人,你以前没喝过乌龙茶吧。比龙井、毛尖肯定要苦,但这茶有回甘,醇厚清香,是不是?”

心里在说,等茶具齐全,再按规矩给你泡茶,味道想必更好。

颜昇没头没脑地问:“大理有三道茶,苦茶、甜茶、回味茶,这算哪一道?”

“哪跟哪啊,我们老师只交代过武夷三道茶,迎宾茶、送客茶、祝福茶。”她回答,“但你现在喝的也不是新鲜的武夷岩茶,我看看啊,是好些年的陈茶了,也许过期了。”

赵真颜故意拿着茶罐假装认真研究日期,脸上是她面对他时,最常见的促狭表情。他看得怅然。

她发觉了,没话找话地说:“你来之前也不和我说一声?”

颜昇的回答却出乎意料:“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。”

怎么会相信你要去复旦的弥天大谎呢。

12月的夜风,轻轻啃噬着赵真颜裸露在外面的小腿。

可她不为所扰,相反觉得心里像装满了香浓奶茶一样舒服。已经算不清有多久没有见过颜昇了,一千天有吗?

他的步子飞快,累她穿着旗袍几乎要碎步跑才能跟上。

“每个学校都有逸夫楼,可只有你们学校的逸夫楼是宾馆。”

“说明我们重视待客之礼。嗨,有逸夫楼给你住不错了,还有代表队住招待所呢!”你就知足了吧,她想。

“我上去换个衣服,你等等我。”到了楼下,他急急忙忙叮嘱她。

不过片刻,他就从电梯里冲出来,自己并没有换衣服,手上多了一件长款羽绒服,递给她:“大老远带来,没想到这里的冬天不算冷。今晚倒是派上用场了。”

她依言穿上,衣服一节节地鼓着,像毛毛虫一样,正好盖到她的小腿肚。她有些着急地说:“你想去哪儿,我们12点就关大门了。”

“你不会从来没被登记过名字吧。”他笑起来:“那你肯定还没在大学里恋爱,我们总结的经验就是——凡是晚归的,十有八九都是躲在外面卿卿我我不肯回来。”

这话正中她要害,她刚结束一场仓促的恋爱,有必要解释吗?

她想起了什么:“你这么清楚,是不是天天晚上被记名字那种。”

“当然!”

“早就看出来了。”她咬牙切齿,他肯定已经是情场老手了。

校园里已经行人稀少。到处乱走也不是个办法,她提议:“去海边吧。”

冬日夜晚的海,正是退潮时分,静静地匍匐着,像一头残喘着已没有太多力气的兽类。

他们在沙滩上席地而坐。

“上海有海吗?”

“那不算海吧,江河的入海口,和海太不一样了。”

“其实这里也只是一个海湾而已。”她让他看海对岸蔓延绵长的,一串排列整齐的灯光,嵌在远山沧海间,像夜明珠坠成的项链。

“猜猜那是什么?”

“台湾!”他为自己的聪明而洋洋自得。

“不好意思,台湾在另一个方向,而且你根本看不到。”

“这么整齐的灯,是某座桥吧!”

“不是。”她含笑。

“路?”

“否。”

“海市蜃楼?”

“NO!”

“没劲,猜到了也没有奖赏。”他觉得坐着太冷,且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腰酸背疼,问她:“能找到一辆自行车吗?”

“够呛,不过我也重视待客之礼,我们试试吧。”

她用战鼓般的敲门声敲开了一家已经打烊的租车行,租了一辆双人自行车——刚刚兴起的玩意儿。

颜昇不肯骑前面。

赵真颜不乐意了:“哪有让女生在前面卖苦力的。”

“我百分百肯定你会在后面偷懒。”他已经抢先坐到后面的坐垫上,赵真颜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前面的座位上哼哧哼哧地使劲踩车,遇到上坡简直要累死过去。

偶一转头,颜昇的脚却松松地踩在踏板上。

“你怎么可以这样?”她也罢工了,干脆停下来。

他把目光从海面上收回来:“你好像对任何事都不是很在意,我只想看看你努力的样子。”

赵真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,他是什么意思?

“而且,坐在后面能看到你,心里有底。”颜昇不开玩笑的时候,就专注地太过认真,总是能让她害怕。但这也仅仅只有一瞬,他很快就恢复常态,自动和她换了一个位置:“心愿达成,现在换你偷懒了。你不用骑,我来载你。”

他们沿着原路返回。

左手边是静寂的大海,右手边是闪着光泽的环岛路。自行车道由彩色细石铺就,打磨平,伸向辽阔远方。这是不是天下最美的路?如果没有尽头该多好。就这样滑行下去,直至消失天与地。

把车还回铺子的时候,颜昇发现了一个他忽略的问题。

他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着赵真颜——在他的长羽绒服里,她穿着的是旗袍——他刚刚竟然忘了。

“赵真颜同学,我采访一下你,你是怎么穿着旗袍踩单车的!”他做出递话筒的手势。

赵真颜极为配合,作势接过“话筒”,点头微笑:“颜记者,是这样,我偷偷把旗袍分叉撕到上面去了。”

颜昇使劲盯着她,笑得坏坏的:“为了新闻的真实性,让记者现场检验一下!”

赵真颜慌忙把羽绒服拢得紧紧的:“真的真的,多难得和你骑一次车啊,我豁出去了!”

“你的举动总是出乎我意料,你性格到底有几个面啊。”颜昇帮她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,再把她乱糟糟的头发理理顺。

沿着这条环岛路,一直向前走。走过海滩、栈桥、骑楼,聊这些年的事情。有选择性的,有所回避的。

“你又骗了我一次,我还真的去复旦找过你。”

“复旦?”赵真颜云里雾里,“我哪里考得起复旦?”

颜昇知道是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,也不再追究。

快五点的时候,终于走到了轮渡。赵真颜告饶:“你看我真的豁出去了,我头一次穿高跟鞋走这么多路,明天一拍片肯定趾骨骨折。”

“你也太娇弱了。我们学校的姐姐们,天天脚踩10CM,如履平川,如入无人之境。”颜昇已经见惯了全副武装的女孩。

“真的,真的不开玩笑了,我走不动了。”说完她有些害怕,万一他说背她呢,那就惨了。虽然穿着大棉袄,也不能授受不亲。

“那就不走了。”他只是把她按坐在岸边,看看表,“五点了,我们等日出。”

“五点了?!”赵真颜张大嘴,她以为只不过2、3点而已。时间不光可以是相对静止的参照系,也可是随主观变化的计速器。她从前陪陈惟是去参加聚会,常常以为“已经三个小时了吧”,结果一看表,不过才刚刚50分钟。

他们继续等着日出,继续唾沫横飞。

她开始给颜昇说对面的岛屿,说那是一个万国建筑博物馆,有机会你要去看看;说“菽庄藏海”是怎样有境界的私人花园,将苏州园林和南洋园林合二为一。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,她已经有些喜欢上了建筑。

她发现颜昇盯着她。

“我脸上脏了?”

“不是,我在看你脸上的小汗毛,在阳光下亮亮的,很好玩。”颜昇对她脸上的绒毛十分好奇。

两人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——阳光!

他们原本一直盯着远处的海天一线,等待太阳从那边跳出来——像课本里说的一样,太阳就应该从海里跳出来的。

可他们一起举目远眺,那根线上什么也没有。

转身回望,原来太阳已经在身后升起来了。在两幢写字楼的中间,散发着温和的光。

“我还以为海是不分东南西北的,只要有太阳,太阳总能从海上升起来。”赵真颜垂头丧气。

“行了,我又没怪你。”颜昇拉着她走向出租车停靠点,“你们学校今天组织我们环岛游,我该回去集合了。”

在逸夫楼一楼,她有些热了,脱下羽绒服,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,披回自己存在前台的外套。

颜昇就在这不到一秒的时间,看到了被她撕开的旗袍分叉。

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孩!

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地一笑。

这一幕正好让杜衡看见。

杜衡喊了一声颜昇,看向赵真颜的眼光有些复杂。

杜衡就是在比赛时负责陈述的那个女生,自然外形、气质、声音俱佳。她是一个地道的上海女孩,在别人还只知道涂唇彩的时候,她就能熟练运用阴影粉,在眼部和脸部用不同的定妆膏;在别人还视班尼路为名牌的时候,懂得去淘3折的DKNY。

今天她起来敲颜昇的门,想叫他一起去吃早餐,却被告知颜昇彻夜未回。

此刻,杜衡面对这个头发凌乱,穿的不伦不类的赵真颜,竟然有城池尽失的感觉。

赵真颜读到了杜衡眼里的意思。她吃不准这个妆容精致的漂亮女生和颜昇是什么关系,于是忙解释说:“你好,我是颜昇的——”

“中学师妹。”颜昇抢着说,没有让“姑姑”两个字说出口。他看着赵真颜,眼神仿佛在说:“她和我没什么,你多此一举!”

赵真颜心里一震。从前他不让她说出“姑姑”这两个字,是因为他可笑的自尊。但今天,她知道他的出发点已经不同,顿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座巧克力瀑布跟前。

杜衡对颜昇说:“刚才老师让我通知你,出发时间提前到八点。我怕你来不及吃早饭,所以才急着找你。”

“好,我现在就去。谢谢你。”颜昇十分客气。然后在杜衡的注视下,温和地对赵真颜说:“我们差不多六点回来学校吃饭,你在这里等我。”

“好。”赵真颜已经感觉到杜衡的目光愈演愈烈,她边答应边向外走,由于心神不宁,差点没撞到玻璃门上。